十六年前的那场浩劫，近乎将半个世界化作废墟。充斥着教会神秘宏大而失去踪迹的仪式，如诸神黄昏般的魔物浪潮，仿佛向索多玛和蛾摩拉降下的硫磺火般的异变，文明深处恶意与矛盾的泛滥。但最终集合了一切可能力量的人们最终还是将这次近乎神罚的事件平息，将人类的轨迹延续到了今天。
“你们书里用了‘英雄’这样臭屁的词汇吗？”悠将整个脑袋都埋进了沙发靠垫里，他脸上的表情就像只忧郁的刺猬，言不太清楚他对这次交谈有什么不满的，看起来他单纯只是讨厌那些透过落地玻璃射进客厅的街灯。
“我们的教科书才没有你想的这么俗套，而且‘英雄’这种词汇老爸你喜欢的史诗剧作里不是最多了吗？”言只想把刚放进嘴的蛋糕吃完，眼睛一直在盯着桌上的盘子。
悠顺着言的目光找到了最后那块蛋糕，把它塞进了自己嘴里。他欣赏儿子那种从期待到失落的表情变化，这让他觉得嘴里的蛋糕甜过头了。“那就是单纯各路混蛋都想闹事了，等到不想闹了，自然就平息下来了。”
“那得感谢他们救下了我老爸的性命。”言早就注意到哥哥从房间里出来了，一直站在他的背后，但他有点泄气，不太想转身。
“还有你们哥俩的。”
语不太明白为什么悠为什么一直在把话题往自己的痛处引，他考察了一下他老爸的肢体形态，“你从今天下午五点开始成为一位反英雄主义者了吗？”
“没有，今天早上开始的。”
“因为鸡蛋煎糊了？”
语觉得父亲大人已经将自己弟弟的无论是学术热情还是食欲都糟蹋得差不多了，只要自己再插一刀，弟弟就会感受到家庭生活中自己的格格不入和孤独无助，然后回房间睡觉了。不过言好像突然想起了些什么。
“说到今天早上，但尼尔对我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他梦到异象了？”
“他对你说过这样的话？”
“他自己就挺像个异象的。说不定哪天艺术课上就张开翅膀飞走了。”
“他给我说他想建一个社团，叫Seer of Vision。”
“哈哈哈哈，然后拉我们兄弟俩一起犯蠢？”
“我答应了哦。”
“哈？”
“这名字挺符合你们两兄弟的气质的，尤其是语。”
语突然感受到了家庭生活中自己的格格不入和孤独无助，他现在只想回房间睡觉。但他回到自己房间里后，言也悄悄地跟着进来了。
“有什么事吗？”语坐在自己的旋转椅上，他现在没什么忙的，而且也不困，但他目前不太有兴致去耍自己弟弟找乐子了。
言看起来有点紧张，就像有什么麻烦事要扣到他背上一样，这让语也变得紧张起来。他看着弟弟谨慎地一步步坐到他的床上。
“哥你应该会答应的吧。”
“加入那个社团？听起来好蠢。”语在旋转椅上左右摇晃。
“可是……我已经答应他了。”
“你在拉我下水的事上做得一直很熟练。”语说完这句话后发现言眼睛都快红了，他没有想到言对这件事情居然这么较真。他有点后悔了，脑海中又回想起了但尼尔那个古怪的样子，无论什么时候一直低着头，有着被害妄想症一般的神经质。他说自己是活在幻象当中的，语也觉得他就是自己生活中最大的幻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就像阴影沉进海水中一般。只求他别拉上自己的弟弟一起。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有空闲的时候会和你一起参加的。”在弟弟认真的事情上面语觉得自己还是妥协最好，他不太理解为什么言要这么去帮但尼尔，看上去热情最高涨的估计是言自己吧，本身但尼尔那种蜷在壳里的人想建个社团就已经很出乎语的意料了。
听到肯定的答复以后言显得轻松了不少，站了起来，一行一行地看着哥哥书架上的物件。“书很少哪。”言盯着那个剑士的泥塑看。
“你那边不是很多吗？我需要的话都是从那里拿的。”语觉得应该没什么事了，纵身躺到了自己床上，“很晚了，你该回自己房间睡觉了。”他没有再去看弟弟，开始思索明天自己的行程，不太希望又有什么突发事件跳出来袭击他。
悠就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躺在沙发上，两个孩子洗澡回房后把客厅的灯关上了。他闭着眼睛感受着夜的进程，缓慢地步入更深的场所。落地窗外的黑暗有着某种甜蜜的可能性，仿佛引诱猎物的陷阱，某辆看不见的列车在这团黑暗的某处行驶着，“轰隆轰隆”地运载着从人们心中夺走的神秘，轰隆轰隆，悠听得见，列车长柏拉图说过，神将人们分为了两半，每一半都在日夜惶恐中寻找另一半，但狡猾的神夺走了人们心中的神秘感，即使两半凑成了完整的人，空缺却不曾填满，只要轻轻松手，两块切开的苹果就会分离。想要寻找的人，必须踏进他们生命的黑夜。轰隆轰隆，列车在远离，身后的轨道消失在黑暗里。
悠也想踏进这片黑夜的王国。他轻轻带上了门，电梯发出凄凉的运转声，大街上涂满了阴影的线条。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发出微弱的光，店员似乎有些厌倦了，面无表情地盯着悠，机械地接过易拉罐，扫码，收钱，或许这份工作对他而言的乐趣并非是与人接触，而是享受这种独坐一处的百无聊赖，以及盯着对面的黑夜思考，悠的出现明显打乱了他的节奏。但悠只是想喝罐咖啡，就像人们有时很想吃巧克力一样，突然闪过脑中的念头，不满足就会感到不安。
悠找到一处街边的长条椅坐了下来，开始喝他的咖啡，顺道思考自己下一步该去哪儿。越过街对面的铁栅栏，就可以看到那个广阔的足球场。悠有时候会站在边上看看里面的球赛，那种热情的呐喊还有激烈的节奏让他觉得很惬意。但现在那里静悄悄的，成为了虔敬的教堂。远处的街道上传来行车的摩擦声，光线偶尔会射到这边，甚至从悠身边疾驰而过，让他打一个寒战。
悠试着摸摸口袋寻找线索，找到了那张纸条，让他想起来了这件遗忘的事。悠仔细地摩挲着纸条，意识到它是只有在黑夜的角落才能找到的失物。这张纸条是老教士的遗嘱人交给他的，上面写着老教士嘱托给他的资料室的地址，“将那些资料和文献捐赠给大学后，资料室就归您所有。”遗嘱执行人一脸认真地对悠解释。
那个老教士是两个孩子都还在三四岁的时候悠认识的，是个被战争和灾难吓破了胆的人，整个表情似乎就在他一生中最悲惨的时刻被定格了下来。悠遇见他的时候他在为修建城市教堂筹款。他并非是最早一批来到这个城市的教士，但异常顽固，这点悠到现在还印象深刻，这就使他足以担任这项重大的任务。悠想起来他还有收藏文献这项爱好。他曾经多次请悠到他家去做客，对他说起过这件事，但悠没想到居然有一屋这么多。老教士经常就古典诗歌的事和悠讨论个没完，据他自己说，来到这个城市以后他就找不到其他人和他一起谈论这些了，“以前有，但死掉了。”现在老教士自己也死掉了。几个星期前悠参加了他的葬礼，教堂里他的同事们都在默默的祈祷，悠觉得那些平时过于沉重的话语对他来说刚刚好，本来他就拖着死亡的气息走了太久，或许从第一天认识他开始悠就已经有想象过他的葬礼了，会像石板一样僵硬而深沉。
纸上的地址与悠所在的地方隔着一个街区，并不算太远。他起身前往这次深夜冒险的目的地，危机重重的夜晚温度很低，脚步的回响像钟声一样有规律地从地底涌出，这栋古典的老式建筑也并未对深夜来访的客人露出多友善的面目。“愁眉苦脸。”。一楼最右侧是一家已经关门的钟表店，一旁暗处的小楼梯可以通到楼上。二楼的门被锁死了。三楼便是老教士的资料室。
钥匙一开始被裹在纸条中间，悠轻轻将它扔到半空然后抓住，**孔里。门维护得很好的样子，无论是钥匙孔还是门轴都十分流畅，但室内各处已经积上了一层不薄的灰层，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人来好好整理过了。
资料室看上去很宽敞，完全是一间精致的私人图书馆，对着街的那一面还有一个不小的高台，从墙边古朴的木阶梯上去，两边墙上立着书架，中间摆着一张相当长的写字台。看来老教士有在这个书屋里工作过。夜光从写字台后面的窗口倾洒进来，可以清楚看见台上的墨水瓶和玻璃镇纸，还有那座颇具威严的靠椅。高台之下的房间各处全都摆满了书架，上面有规律地排着各类书籍和文献。似乎是按字母排的，悠看了几排书之后猜到。他想起言是按作者和年代排的，书籍收藏癖患者似乎都喜欢这种被书包裹着的感觉，哪里少了一本都会让他感到不适，悠第一次把儿子和老教士联系起来，这让他觉得有些不快，他很难想象老教士会像自己儿子那么热衷甜食，估计吃一口都会折损他的寿命，虽然他现在已经没有这种东西了。
悠打算回去了。有时间的话就去儿子们的大学图书馆联系一下，他们那边应该会派车来把这些书搬走。或许里面会有些让他感兴趣的东西，不过他觉得困了，睡一觉会比在这种满屋灰尘的地方爬行更让人舒心。
回去的路上悠又想起了老教士，他对悠说过他喜欢维吉尔的《牧歌》，但悠不认为老教士那布满皱纹和老朽的心会对田园诗有欣赏力。但现在他却开始思考，在那样一双苦涩的眼里，这首牧歌到底是什么一种样子。把自己一生都囚禁在艰苦里，悠又开始为自己刚才的念头懊悔，言应该是一位风景中的少年，越过未知的门槛，那种更加梦幻的生命。言是他眼中的青春诗人，尽管他并没有写过任何一首诗，至少他自己没有读过，但从他背着言穿过各种倒塌的废墟，踏过广场上摔成碎片的雕像，翻过那个流淌着山涧的夜晚时，他就能感受得到，这一切都是这个孩子给自己的诗意。一首真正的诗所能带给人的启发他都给予了，顺着这种启发他便能找到诗意的生活，即使失去了，也能重新找回。
悠抬头看着夜空，城市的高楼也伸进了他的视野，过去的回忆涌来一下子让他有些敏感。这座城市在他没有意识到，或者说习以为常的时候，已经变得如此宏大。人的生命和景物在细腻的人眼中是联系在一起的，这瑰丽的星空下的都市沉睡如茫茫无际的荒原，那个庄严肃静的教堂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在荒漠的正中央，午夜的晚钟为来访的信徒敲响，回廊之上的使徒们都在俯视着他。命运，在睡眠中燃烧。其中一位开口说道，在清醒的时辰凝视着人们。
悠有权穿越回廊叩开厚重的大门，它比悠想象中更轻巧，更容易被克服，就像人们想象中的历史一样。悠回想起自己曾经叩开过的教堂大门，它们都在清晨被打开，依靠街道上的雾气为它遮掩秘密，发出吱呀吱呀的傲慢的声音。但这扇没有。悠轻轻地侧身进去，听到了颂诗般清脆的时针转动声，厨房里堆叠的碗碟的碰撞声，在更深处，还有两个儿子细微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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